近日,多個國家宣布了恢復演出的打算。文旅部要求,劇院等演出場所恢復開放,觀眾人數(shù)不得超過劇場座位數(shù)的30%。這讓國內(nèi)演出行業(yè)看到了希望,但是在單場觀眾規(guī)模受限的情況下,演出方需要為重啟拿出耐心和理性的決策。
過去3個多月現(xiàn)場沒有演出的日子里,藝術家和觀眾都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和挑戰(zhàn),藝術家職業(yè)生涯戛然暫停,觀眾進不了劇場,大家不得不將互動的方式轉戰(zhàn)到網(wǎng)上。破冰在即,彼此都需要恢復元氣,以及在疫情尚未完全結束時鼓起相聚在一起的勇氣。
北青藝評對話音樂評論家王紀宴,討論特殊時期藝術家和藝術行業(yè)發(fā)生的那些前所未有的話題。
對話人:王紀宴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
“應景”不是問題 水平不行才是問題
北青藝評:疫情期間,沒有線下演出之后,出現(xiàn)了很多網(wǎng)絡傳播的古典音樂“作品”,比如樂團無觀眾演奏,藝術家以鼓舞抗疫士氣為出發(fā)點的演奏。還有一種比較輕松的方式,像外國音樂家用自己擅長的藝術本領在居家時的怡情或者游戲。另外還有各樂團、音樂廳、歌劇院將音視頻資料上線。
對種種非常態(tài)之下的古典音樂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生態(tài),您怎么看?
王紀宴:我的思維和習慣屬于比較傳統(tǒng)或者保守的,這種“非常態(tài)之下的古典音樂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生態(tài)”,雖然我也都能看到,卻并不被吸引,而且,從內(nèi)心里也不認同其意義和價值。
對于我而言,迄今為止音樂存在的兩大方式是現(xiàn)場演出和唱片,后者準確地說是“錄制音樂”(recorded music),包括唱片、DVD,也包括存在于網(wǎng)絡的音頻和視頻。
疫情暴發(fā)至今,在視頻中看到的最有影響力的無觀眾樂團演出,當屬柏林愛樂樂團與其前任總監(jiān)西蒙·拉特爵士的音樂會。盡管很多人為那場特殊的音樂會而感動和贊嘆,但我從這場音樂會中感受到的只有悲哀和無奈,還有一種因為觀眾缺席而始終彌漫的不真實感和虛幻感。
像郎朗、穆特這樣的著名音樂家將自己在家中演奏的視頻給大家看,作為一種藝術行為,有鼓舞士氣的作用,也很親切,但那并不是音樂作為一種精神食糧的“常態(tài)”,因為這樣的演出是“偶爾為之”的。而作為常態(tài)存在,為熱愛音樂的人們提供日常精神食糧的,在當前,是“錄制音樂”,那些在一個多世紀之內(nèi)由無數(shù)偉大的音樂家和樂團在音效優(yōu)良的音樂廳、錄音棚和教堂錄制的曲目浩瀚的作品。
北青藝評: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“疫情”產(chǎn)物,一些樂團也因應形勢生產(chǎn)了一些“應景之作”。這類作品大家往往不是很看好,總覺得會先天不足。
王紀宴:關于疫情期間的“應景之作”,應該說,“應景”本身并不是問題。事實上,在音樂史上有一個強大的“應景傳統(tǒng)”,很多偉大的作曲家都寫“應景之作”,其中也有不少在“應景”之后仍具有不朽價值的杰作,如亨德爾的《皇家焰火音樂》和《水上音樂》。甚至貝多芬的《莊嚴彌撒》這樣宏大的震撼之作,起初也是應景之作,是貝多芬為他的學生魯?shù)婪虼蠊木吐毜涠Y創(chuàng)作的。但應景之作如果本身的藝術水平不夠高,那就連眼前的“應景”目的也難以實現(xiàn)。而就我個人的感受以及了解到的人們的普遍評價,一些“抗疫作品”缺乏藝術性,屬于典型的“言之無文,行而不遠”的那一類。
如果對藝術欣賞沒興趣 門檻降再低也沒用
北青藝評:有一種樂觀的看法,認為疫情客觀上促進了古典音樂通過互聯(lián)網(wǎng)推廣傳播,門檻降低,擴大了影響力。
王紀宴:我持高度懷疑。事實上,在疫情暴發(fā)之初以及之后一段時間內(nèi),我相信絕大多數(shù)人都是被這種來者不善的新型病毒給嚇著了,聽音樂的心境大受影響,在一段時間后才逐漸不那么頻繁地看微信,而能從音樂中得到精神享受和慰藉。
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對音樂的傳播,門檻本來就很低,任何人只要想聽音樂,我們的手機中擁有的資源,甚至比較生僻的早期音樂的錄音版本,都足以超過資深唱片收藏家。比如我最近一直在聽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作曲家夏龐蒂埃的《感恩贊》,隨時打開手機,就可以有十幾個版本可以選擇,既有這部作品被重新發(fā)現(xiàn)后由路易·馬丁尼指揮的史上第一個錄音,也有威廉·克里斯蒂、馬丁·若斯泰和馬克·明科夫斯基這些古樂專家指揮的更貼近17世紀這部作品問世之初聲音風格的演繹。
回首當年,我在學生時代為買一盤渴望已久的磁帶(還不是黑膠唱片或后來的CD)而不得不節(jié)衣縮食的情景,如今這種聆聽資源的富饒實在是不可思議!這種富饒,這種門檻的降低,當然會讓更多人走進古典音樂,但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圍內(nèi)。能夠隨時聽到,和是否有興趣聽,還是距離不近的兩個概念。
事實上,我周圍太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天天抓在手里、除了睡覺幾乎片刻不離的手機里有那么多可以聽的音樂。這些音樂,不需要用連接線就可以和藍牙音箱匹配,而如果藍牙音箱稍微優(yōu)質(zhì)一點(也不需要太昂貴),那么我們聽到的就是幾乎能與“發(fā)燒音響”有一拼的潤澤、豐富、響亮的音樂!但我們每天在朋友圈里看到,太多人寧肯在包括但不限于謠言在內(nèi)的各種垃圾信息中樂此不疲地呆著,一遍一遍地刷,而想不到,也沒有興趣聽哪怕一分鐘的鋼琴曲或舞曲。疫情之前,好像這一點還沒暴露得這么充分。
在精神食糧的構成上,大家的差異很大。在門檻的高低之外,對欣賞藝術的興趣引導和培養(yǎng),應該是更重要的。不然,門檻再低也沒有用。而且,我也根本不認為疫情和門檻有什么關系。
“半是天使半是蠢驢”藝術家都“不會過日子”?
北青藝評:疫情下藝術從業(yè)者的生存問題,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?外國很多非常知名的樂團都提到了因為疫情遇到了困難,希望觀眾出資支持。古典音樂從業(yè)者,是否真的會如此迅速地陷入生計困局嗎?這是普遍現(xiàn)象嗎?頂尖樂團會這么“差錢兒”嗎?
王紀宴:我從新華網(wǎng)轉發(fā)“新浪財經(jīng)”的一篇文章中看到,據(jù)國際勞工組織4月7日發(fā)布的報告顯示,在全球33億勞動人口中,已有81%受到新冠疫情影響。音樂是受到最直接沖擊的行業(yè)之一,從業(yè)者的收入肯定也受到很大影響。甚至連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這樣的全球頂級機構,他們的CEO彼得·蓋爾布宣布,由于疫情導致演出取消,歌劇院的管樂團與合唱團成員的聘用從3月12日起暫停。
音樂家們的生計是否面臨問題?這是太多人關心的問題。我相信,確實會有些音樂家由于收入銳減甚至暫停,而使得日常生活受到影響甚至一時難以為繼,比如一些新入職的人,沒有積蓄,需要每個月的收入償還房貸或車貸等。但這樣的情況,我們得承認,在各個行業(yè)普遍存在。而就我所認識的音樂領域里的朋友和家人來看,他們還都不缺吃喝,而且,由于這段時間外出就餐減少,他們在朋友圈曬出的餐桌佳肴還明顯比平時豐盛。
關于外國的藝術家不存錢的說法,我想到指揮大師卡拉揚在談到他的晚輩同行卡洛斯·克萊伯時說的一段話。卡拉揚說,克萊伯曾告訴他:“我只有饑餓的時候才會去指揮的!笨巳R伯在指揮家中以才華出眾和魅力強大享譽樂壇,但他同樣出名的是“能不指揮就不指揮”的習慣?ɡ瓝P說,克萊伯家有個很深的地窖,里面裝滿食材和美酒。只有當?shù)亟芽煲盏臅r候,他才會說:“噢,現(xiàn)在我要去指揮一場音樂會了!笨ɡ瓝P親切地、善意地將克萊伯比喻為一頭狼。
“克萊伯的地窖”這個意象,對于我屬于十足的“過目難忘型”,也讓我聯(lián)系到卡爾·榮格的“原型”: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“地窖”,我們小時候的存錢罐,也未必不是我們的“地窖”,那里面攢起來的壓歲錢——我們的“財產(chǎn)”,給我們安全感,還有一定程度的“財務獨立”,每當我們想買一件東西得不到父母批準時,情急之下會提出“走存錢罐”的動議。不存錢的外國藝術家肯定會有一些,中國藝術家也會有,但我相信,事實上在音樂之外的職業(yè)中也不乏所謂“月光族”,但音樂家中更多的也是在收支方面理性而謹慎的人,盡管絕大多數(shù)沒有克萊伯的地窖,而且,也很少有人有克萊伯生前所擁有的那種“開張吃三年”的收入水平,但存款是有的。
我經(jīng)常發(fā)現(xiàn),藝術行業(yè)之外的人看待從事藝術的人,時常還會帶著一種特殊眼光,覺得藝術家是一些與常人不同的人——或者干脆說白了吧:瘋瘋癲癲,世事不諳,或者掙不到錢,或者掙到了也不會攢錢,莫扎特、舒伯特就是典型代表!颁撉俅笸酢崩钏固卦谝黄恼轮袑懙溃廊搜壑械囊魳芳,不是被詩意化和理想化,就是被低幼化,“半是天使,半是蠢驢”。而這無疑是對藝術家形象的嚴重誤解歪曲。古往今來,頭腦精明的音樂家大有人在,生活優(yōu)裕者所占比例并不低,只不過人們更喜歡將滿腔同情給予幾位貧寒者。
所以,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,我并不認為古典音樂從業(yè)者會迅速陷入生計困局,即使有個別人也不構成普遍現(xiàn)象。而頂尖樂團更不會“差錢兒”,因為這些樂團的演奏家的收入通常還是比較豐厚的。我支持觀眾以直接捐款、購買會員資格、退票轉預購票等方式支持藝術機構,包括我們的國家大劇院和各地劇院,這要看觀眾個人的情況,看他們“地窖”里的存貨情況。比起觀眾的支持,社會力量的支持和國家政策的扶持所起的作用無疑更大。
疫情影響猶如二戰(zhàn)?這個說法未免太夸張
北青藝評:有人把這次對古典音樂的影響跟二戰(zhàn)比,您覺得有可比性嗎?甚至有人說會影響到整個世界古典音樂的格局。
王紀宴:就疫情持續(xù)到今天的情況來看,對古典音樂的影響與二戰(zhàn)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,雖然疫情造成的損失也很大,但畢竟不具有二戰(zhàn)那樣的破壞力,尤其是對作為藝術存身之地的建筑。像維也納國家歌劇院、米蘭斯卡拉歌劇院、德累斯頓的森帕歌劇院,這些偉大的歷史建筑在二戰(zhàn)的轟炸中不是嚴重受損,就是徹底變?yōu)閺U墟,戰(zhàn)后都用很多年才完成重建。
但我們看一下這幾座劇院的歷史會欣慰地發(fā)現(xiàn),即使遭到這樣的毀滅性重創(chuàng),演出本身在戰(zhàn)后恢復的速度也快得驚人。
在蘇茜·吉爾伯特與杰伊·希爾合著的《四大歌劇院全傳》一書中,開篇所寫就是二戰(zhàn)后的這段時間,有這樣一行讓我印象深刻的文字:“維也納人的歌劇院雖被炸毀,但只需等待短短幾個星期,他們就能夠再次觀賞他們那心愛的歌劇藝術了!彼囆g家們移師人民歌劇院和維也納河畔劇院,電話不通,有軌電車停駛,歌劇院的工作人員靠步行去通知每一位需要參加排練的藝術家,這是讓人熱淚盈眶的描寫!藝術,正如人類一樣,有時或許顯出脆弱的一面,但又確實有特別頑強的,甚至是不可思議的生命力。所以,一旦疫情過去,生活恢復常態(tài),我們會立即涌向國家大劇院、保利劇院、中山公園音樂堂,需求會有反彈,觀眾會有增加,因為,曾經(jīng)被我們認為天經(jīng)地義的現(xiàn)場演出,因為這段特殊時間,而顯得更加可貴、可親!
與二戰(zhàn)的破壞性相比,我們那些劇院,所有的劇院,不僅沒有任何損毀,而且由于一些辛勤的劇院工作人員在疫情期間堅守崗位,利用這段不能演出的時間加強維護,所以,只要疫情過去,迎接我們的將會是煥然一新的劇院和養(yǎng)精蓄銳的藝術家呈現(xiàn)給我們的精湛演出。一切取決于疫情快快過去!無數(shù)人翹首以盼著這一天!
至于世界古典音樂的格局是否會發(fā)生什么變化,就目前的情況來判斷,我并不認為有這種趨勢。我認為很多人,尤其是公眾號,太喜歡充當預言家,而預言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當?shù),弄不好就是危言聳聽,造謠。說他們是烏鴉嘴已經(jīng)算是好的了,因為那是預言成真——或者說,蒙對了——才有資格得到的稱呼。至于疫情是否會刺激創(chuàng)作,我覺得可能會是深層的,比如對正常生活的熱愛,莎士比亞在《奧賽羅》中寫到的“日常之美”的珍視,對環(huán)境的關注,對野生動物的關愛,等等。未必一定是與疫情直接有關的題材。